新东方依然面临着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经营危机。
7月下旬,中共中央、国务院办公厅印发《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》(简称“双减政策”),规定校外培训机构不得占用国家法定节假日、休息日及寒暑假期组织学科类培训。作为教培行业头部品牌,尽管新东方在政策出台不久即发布公告,表示遵守规定并采取恰当的合规措施,但依然没能阻挡市场的颓势:一周之内,港股市场市值蒸发超过2000亿港元,跌幅达90%;在美股市场,股价从今年最高点196.940美元,一度跌落到2美元关口。
9月初,为配合“双减政策”,国家发展改革委、教育部、市场监管总局联合发布了《关于加强义务教育阶段学科类校外培训收费监管的通知》,提出该类收费属于非营利性机构收费,实行政府指导价管理,由政府制定基准收费标准和浮动幅度,并按程序纳入地方定价目录。这意味着,作为新东方集团中主营业务收入来源的K12(学前教育至高中教育)培训项目,不得不变更为“非营利性社会组织”。
面对这场历史性变革,艰难转型的新东方颇有些迟暮之感。
寒门子弟的成功逆袭
前不久,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,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徜徉在颐和园昆明湖畔,兴致勃勃地拍摄了一段湖光潋滟的视频,发送到个人账号上。没想到,这个小小的举动引来粉丝纷纷留言:“别想不开”、“俞老师,要想开点儿!”、“活着就有希望”……
当然,政策的影响还不至于让俞敏洪想不开,因为新东方主营业务并非只有学科类校外培训一项,尽管其创业生涯本就坎坷。上世纪80年代,生于江苏农村的俞敏洪
通过1000多份试卷的题海战术、三战高考,得以考入北大。但在大学四年期间,操着南方口音、衣着朴素的他一直没能脱离“农民”、“土鳖”的称呼。后来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合作伙伴、但最终分道扬镳的徐小平曾经调侃:“我,北大团委文化部长;王强,北大艺术团团长;俞敏洪?观众,而且是大礼堂某个角落里的站票观众。”
毕业后,班里的50名同学有49个出国了,只有俞敏洪默默选择了留校任教。
成为北京大学外语系的一名英语老师后,月薪只有120元的俞敏洪开始私自在校外培训机构教学,而这违反了北大的规章制度,被全校通报批评。感到受了屈辱的俞敏洪选择离开,而失去北大薪水的俞敏洪只能将原来的兼职当成主业,走上课外教育的道路。为了养活自己和妻子,俞敏洪开始在中关
村第二小学一个破旧的临建房里教课;为了招揽生源,他常常拎着一个小桶到处找电线杆贴小广告;小广告作用毕竟有限,他又不得不降低价格,在北京各地不停地给人免费试讲,直到新东方的名声逐渐传开。
当新东方学员发展到一万人,俞敏洪不再羡慕出国的同学,反而把大学时期的偶像王强、徐小平拉回国内一起干:俞敏洪负责托福考试、徐小平负责签证咨询、王强负责英语口语。
在三人的带领下,新东方迅速成为北京地区最大的英语培训机构,业务范围覆盖各个年龄段的人群,各地分校也在席卷全国的出国热潮中纷纷成立,一些分校甚至开到了国外。
2007年底,已是国内最大私立学校的新东方决定进入K12领域,这是个多年后被市场验证“正确”的战略决策,到2020年底,青少年培训业务已经占到经营收入的百分之六七十。新东方2021年4月发布的财报显示,净收入同比增长29%,这主要得益于作为公司增长引擎的K12中小学全科课后教育业务的全面复苏。
当然,这个一直向好的业绩增长趋势因“双减”政策的落地戛然而止。
没有谁永远占尽先机
经过28年的发展,新东方已经成为以外语培训和基础教育为核心、拥有多种教育手段的巨无霸,但体量的巨大并不意味着永远领先。比如对线上教育的布局,就使其错过了一次发展的良机。
尽管俞敏洪很早就注意到信息技术的优势,但直到2010年,才将信息化战略作为口号在高层管理大会上提出。然而,相比于新东方还在提口号,学而思网校信息事业部已成立两年,并上线了网校。
2014年,当其他在线教育机构开始攻城略地,作为应对以及探索学习,新东方也曾推出过单词学习APP,上线了直播教学网站,还和腾讯合资打造了教育问答产品,但均未产生品牌效应。同年,新东方线下教学时期的重要推手、曾担任执行总裁的陈向东选择了离职,并推出线上教育跟谁学,仅用五年时间就超越了原来的东家。
据俞敏洪说,他是在2015年才深刻意识到科技与教育结合的重要性。而此时,已有众多线上教育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崛起——比如,以题库进入市场的猿题库上线K12辅导品台猿辅导,好未来开始探索后来被验证盈利模式可行的双师直播课。
2016年,新东方集团与新东方在线共同投资成立了东方优播,这本是新东方布局在线教育的重要阵地,但几年下来,该品牌并未跻身在线教育头部平台行业。直到新东方在线上市,其布局在线教育的决心才真正体现出来。
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。颇有知识分子情怀的俞敏洪,对企业的成败兴衰也能坦然面对。
在一次电视节目中,陈鲁豫问他:“你有没有想过,有一天新东方会没有了?”俞敏洪两手一摊:“新东方早晚会没有,它一定早晚会衰退的,这是世界历史发展的规律,你不可能永远占据一件事情的先机。”
对于整个教培行业,俞敏洪有着清晰的了解:现在的教育培训已经被过度开发,资本退潮后,会出现一地鸡毛的情况;而政策的调控,会使局面变得更为复杂。
只是,令他没有想到的是,“双减”政策不但终止了线上教育的疯狂烧钱、残酷厮杀,也使包括线下教育在内的整个基础教育学科类培训回归到平静、有序的本来面貌。
不被看好的探索转型
目前,新东方已经完成包括幼儿阶段在内的全部学科类培训整改。
相关负责人表示,新东方严格按照政策要求,必定不会占国家节假日、周末或寒暑假时间进行学科类培训,而且按照国家规定安排好培训时间,线下培训不超过晚八点半必须结束,网络培训不超过晚九点必须结束。在素质教育将全面普及的趋势下,将把培训重点转移到美术、乐高机器人等素质教育课程上。
此后,南京、北京等地相继成立了新东方素质教育中心。
其中,南京新东方素质教育发展中心旨在培养学龄段儿童学习兴趣,主要聚焦语言、艺术、科技等领域,提供素质教育、家庭教育服务和中小学生托管服务,并上线了包括儿童美术课程“泡泡美术”和口才表达课“博文妙语”在内的素质类课程。
北京新东方素质教育成长中心下设艺术创作学院、人文发展学院、语商素养学院、自然科创空间站、智能运动训练馆、优质父母智慧馆六大板块,其中,优质父母智慧馆一度引发网友对于新东方是否会转型“培训父母”的讨论,新东方的回应是,该馆主要为家长提供各类家庭教育讲座,帮助父母掌握科学的育儿方法,并非学科培训。
此外,作为素质教育的重中之重,不少省市都加强了体育在考试分数中的占比,但截至目前,体育尚未纳入到“双减”政策指定压减的校外培训机构学科类培训中。
艰难转型的新东方敏锐地嗅到了这一变化带来的商机,青岛分校、天津分校先后开设针对中考的体育课程,并按照不同服务等级将补习班分为志高班、精进班、好学班三个层次。即便最基础的班型,收费标准也达到了180元/节,一期29节课程,共计5220元。
按照新东方青岛分校客服的讲述,体育补习班不仅聘请了参加过真实中考监测的体育老师,还斥巨资打造了一个1:1的模拟考场。
但这项“创新”很快引来网友的非议,不少人表示,新东方简直就像“附骨之疽”,即便“双减”政策对校外培训限制如此严格,却还是能被他们不断找到漏洞。
此外,新东方还被曝出陆续在武汉、唐山、包头、福州、广州、深圳等地成立新公司,分别涉及校外托管、临时看护、文娱经纪人、家政、家庭教育咨询服务、艺术考级等业务,但无论市场规模还是增长前景,这些业务都与K12相去甚远。
更令俞敏洪难以忍受的是,网上流传出一张“新东方优能中学暑期训练营”活动安排的图片。图片称,新东方包下了一艘Vista级大型邮轮,将行至公海为学生进行培训。在行至公海前,学生们全部进行自习;进入公海后,学生将全程高强度集训,穿插各种考试,二十年名师授课。在集训营最后几天,新东方会进行超强仿真的结课考试。同样的,这样的豪华训练营自然价格不菲,学费高达21.98万元/人,名额也只有4000人。
此图一出,立即引起轩然大波。新东方官方微博在第一时间进行了辟谣,俞敏洪也在朋友圈愤怒地表示:“你对新东方到底有多恨,才能在这种艰难时刻还要落井下石?”
他们撤身而去的背影
9月4日,是俞敏洪60虚岁的生日。
这一天,他在社交平台发表长文,抒发感想。感慨自己虽已跨入花甲之年,但心理上还不能接受自己是“老年人”,也不会因此颓废,将继续为家庭、社会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;感慨虽因新东方的事业和个人生活,也或多或少陷入迷茫,网上对新东方和自己诅咒谩骂声不断,但相信个人努力能改变人生的困境和痛苦。
据说,在“双减”政策出台之前,新东方领导层就针对网转的这份意见讨论过转型问题,有人提出了做托儿所的建议。
为此,俞敏洪在会上一度落泪。
实际上,即便转型存在太多的未知,俞敏洪也仍有很多事情要做。
线上教育层面,新东方在线曾表示扩大科目范围,例如工商管理硕士(MBA)辅导课程、为学生提供“一站式”服务的海外备考课程;线下教育层面,新东方双语学校在北京、扬州、金华、青岛分校落地之后,将继续在其他地区创办新的分校。
显然,与众多中小型培训机构相比,新东方仍拥有充足的资金,来支撑持久的发展。但是,这并不意味着新东方能再造昔日的辉煌。
离开,或许将成为俞敏洪下半生的一个主题词。
这一年里,因为涉及价格违法、虚假宣传、课程设置、教师资质等问题,他和新东方已经先后六次被点名批评以及处罚;而曾经提出“教育是永远不需要退出的投资”的张磊,也带着高瓴资本在今年一季度头也不回地清仓了教育股,彻底离俞敏洪而去。
而在前几年,先是曾与俞敏洪一道共同创建新东方的合伙人王强、徐小平,先后与他分道扬镳。
在以俞敏洪、王强、徐小平合伙创业为故事原型拍摄的电影《中国合伙人》中,主角程冬青也曾被两位好友称为“土鳖”,三人因为管理问题分崩离析;在电影最后关头,三人再度携手,赴美打赢了一场重大的官司,并重修旧好。但现实远比电影残酷。
2009年,武汉新东方北美主管李哲辞职后,邀请在新东方呆了11年的李琴,创办了正学美途。
2013年,在新东方工作9年、被誉为中国出国考试写作教学“教父”的韦晓亮拉上在新东方做互联网项目的翟少成成立了智课网。
2014年,在新东方工作15年并担任执行总裁的陈向东离职创办了跟谁学;北京新东方学校校长、新东方高级副总裁沙云龙创办了朴新教育。
2018年,两次获得新东方集团优秀教师、四次获得新东方集团人气教师冠军的周思成以一篇《我曾以为,我永远不会离开新东方》对外宣布,离开工作14年的新东方。
此外,罗永浩、李笑来、宁滨、于浩洋、杜昶旭、史禺等名师也先后各奔东西。
俞敏洪称:“我尊重命运的安排,但从不屈服于命运的专制。”惟愿如此。
[锐评]教培品牌:阵痛之后是曙光
新东方遭遇的经营困局不是个案。
“双减”政策的落地,使超过70万教培机构、1000余万教培行业从业人员迎来浩浩荡荡的转型潮。
曾几何时,教育行业一度是资本市场最为热门的赛道之一。2020年,我国仅在线教育市场行业规模就达到4858亿元,不少公司一年内就完成了超过10亿美元报的融资,尽管资本的逐利性、短期性,与教育事业的长期性、公益性有着天然的、不可调和的矛盾。
校外学科培训的过度商业化,必然会导致全社会的教育资源在金钱诱惑下丧失公平,并且商业化教培机构运行逻辑与人的成长发展逻辑相抵触,导致学生全面发展和健康成长受阻,加剧社会阶层逐渐固化的趋势。这种背景下,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势在必行。
限定校外培训企业不得上市、全部改为非营利性机构、不许利用法定节假日上课,以及不许做广告,这些看似严苛的政策尽管也被诟病“过度一刀切”、“不够保护市场驱动的教育技术创新”,但确实达到了短时间内把学生精力从校外培训转回学校的效果。
随着校外培训进入强监管时代,我们看到,一些中小型教培机构纷纷关停,就连曾被誉为“教培黄埔军校”的巨人教育也宣布倒闭;而以新东方、学而思、中公教育为代表的教培行业头部品牌,则在素质教育方向上谋求着多种多样的转型。
这就为素质教育带来了政策红利。艾瑞咨询数据显示,按相对中性的增速13%进行预估,2022年,我国素质教育行业市场规模将达到5329.5亿元。某种意义上说,“双减”为素质教育创造了条件,也推动了校外培训机构参与的积极性。
因此,我们有理由相信,在经历短暂的阵痛之后,新东方、学而思、中公教育等教培品牌,必然会走上顺应素质教育发展的新路,与学校教育体系起到互补的作用。
需要注意的是,学校始终是素质教育的主体。
因为,只有回到学校的范畴,才有机会让教育真正实现公平、彰显公益属性。